入围作品最后的坚守之后 作者:穆金虎(甘肃/宁夏·回族) “寺里的阿訇又叫庄里务些(那些)年轻的拐怂(特别坏的人)给躖(赶走)了,快到月份里咧么,聂的(他们)就不怕呼达(安拉)罪心(降罪)么……”我回到家刚卸下沉重的背包,母亲就开始用那熟悉的老陕话唠叨了起来。 母亲的那一番唠叨就像一把刀插进了我的心间。寺里的阿訇又被人撵走了,我一时心痛得难以呼吸。在外读书的这几年时光里,我不知有多少次听到村里或周边乡村清真寺的阿訇被赶走的消息了。 我家在西海固的一个小山村。西海固偏远山区的阿訇一般都是请自较远的村庄或乡镇。由于学粮和每年的海底耶无法维持家用,阿訇家里都会和常人一样种地。阿訇的妻子儿女都会守候在老家照看庄稼。阿訇也只有在农忙时节或实在想家时,才会请几天假回家。所以平时阿訇都是一个人孤独地坚守着孤寂的寺院。 现在我家那一块经常发生阿訇被撵走的事情。村民要么以清真寺的澡堂里发现了女人的头发为由来诬陷阿訇,要么在半夜阿訇熟睡时扔几块砖头砸破阿訇卧室的玻璃。总之,他们会想尽一切办法将自己不喜欢的阿訇赶走。而赶走阿訇的人,据村里的老人们讲,大多是些看起来思想开放却只长了半颗脑袋瓜子的年轻人。他们在外打工的过程中通过各种老人们玩不来的高科技信息设备接触到了更多的新鲜事物,了解到了一些伊斯兰革新思想。受这些思想和外部社会环境变化的影响,他们一回家乡,便嫌弃家乡守旧老人和思想保守阿訇们,并开始毫无顾忌地宣扬着自己的见识和所掌握的学识,忘我地发泄着自己接触这些充满希望和力量的思想和观念后体内所产生的激情和热血。 “娃呀!在这会儿(现在)的顿亚(现实世界)坏咧。造怕要顿亚临近(世界末日)恰,阿訇们都过得难常(艰难无奈)的很么……”父亲也坐到了炕沿上,悲叹着。 这些疑似绝望之前哀鸣般的话语唤醒了我儿时那些美好的记忆。我的思绪总是不听使唤地回到从前,回到那些每个人都对阿訇充满敬爱的时光。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阿訇是整个村子里最厉害、最受人尊敬、最神秘的人。在我的家乡,赛俩目可不是随便就能说的。所有人都会主动给年长的和地位较高的人说赛俩目。年长的人是不会跟自己小的人说赛俩目的。但是无论你是小孩子、中年人还是爷爷一辈的人都会主动给清真寺里的阿訇说赛俩目,甚至也会主动给清真寺里和哥哥年龄相仿的满拉们说赛俩目。从那时起清真寺里的阿訇和满拉便是我们这些小孩子心目中最厉害、最值得尊敬、最神秘也最让我们畏惧的人。 每年的寒假是我们和阿訇及满拉接触时间最长的日子。寒假来临,大雪会悄悄地遮蔽西海固干涸、贫瘠、荒凉的肌肤。炊烟袅袅的村落依偎在裹着雪衣由山峁围起来的山腰中。在整个村落中最漂亮的那座建筑物(清真寺大殿)旁的一间用砖头盖起来的平房里(那是蜗居在窑洞或土培房里的乡民凑钱给阿訇建的一间砖瓦房),一群可爱的孩子们围着一个火炉,手里各拿着一块被称作“襄板”的东西正努力地吟诵着。所谓的“襄板”是用大而平的牛肩胛骨做成的骨头板,上面有一行行用墨汁写着的漂亮的阿拉伯语字母。字母先从艾力夫(阿拉伯语的第一个字母)的开口符开始,接下来就是齐齿、合口、撮口等不同的音符。我们需要一级一级地学,直到学完八样开立买(清真言、作证言、排斥昧真言、总信言等)。这就算是啃完“襄板”了。啃完襄板的人才可以继续学习纸质版的《杂学》。火炉旁边是一个土炕,炕上放着一张精致的炕桌,各种大小不同、厚薄不一的经书挤满了整个桌子。而阿訇手里则拿着一把用木头削成的刻有几个阿拉伯语词语的戒尺,闭着眼睛很享受地听孩子们“背经”。每背完一级之后,为了表示成功和对自己的奖励,孩子们都会开心地将墨汁用舌头舔掉,然后拿给阿訇写下一篇。每次阿訇都会将背完经的孩子搂在怀里,认真地领读几遍新写的内容。他常会一边教一边轻轻地用那只温暖而厚重的手抚摸我们的头。 阿訇平常都是坚守在清真寺里的,饮食是由每家每天轮流负责的。从“庄底哈”开始到“西湾尼”,再到“南湾脑尼”,一块刻有“阿訇饭”的木牌一年四季在每家每户中传递着,传到谁家第二天就是谁家管阿訇饭。我最开心的时刻就是我们家接到邻居传来的管饭牌的时候。每年第一轮饭,家家户户都会把阿訇请到家里。母亲也会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然后吩咐我抓一只长得最肥的大公鸡让阿訇宰了。父亲会亲自去寺里把阿訇请来并让他坐在炕桌“掌柜的”坐的那个最尊贵的位置上。两只最好的鸡腿都会让给阿訇和满拉。我们这些小孩子一般都会躲得远远地望着,迫不及待地等着阿訇吃完后美美地享受一番一年中最好的大餐。母亲会在剩下的鸡肉中挑些好的,然后把肉撕下来切成小块,待午饭和晚饭时给阿訇和满拉做些肉丝臊子面。除了第一轮饭外的其他管饭日,每家都尽可能地做最好的东西给阿訇并送到清真寺里。每次送饭我和弟弟总是抢着去,还一再地给母亲保证绝对不会偷吃,也绝对不会在崎岖的小路上把汤洒出来。当然,给阿訇的饭我们是绝对不敢偷吃的。当时母亲说偷吃阿訇饭胡达是要罪心的,打雷下雨天雷会击头的。所以我俩总会在饭菜还热乎时小心翼翼地将其安全地端到阿訇房门前,先恭恭敬敬地说声赛俩目,在阿訇应声后才会进入。母亲每次都会准备很多食物,阿訇和满拉常会留一部分,然后把剩下的让我们带回来。我和弟弟总会在回来的途中就将这些剩下的美味消灭干净。父亲看着我们满嘴油迹的样子,常会笑着打趣:“你们两个龟蛋子,都吃饱了吧!”。我俩总是死活不承认。为了防止父亲逼着早已吃饱的我们再吃母亲为我们做的拌汤或浆水面,我俩会一溜烟的跑到奶奶身旁央求她给我们讲50年代农业社时期的故事。 在那个年代,村民们辛苦劳动的粮食会全部上交给国家。奶奶常讲,当时的村民们吃光了麦麸皮,吃光了洋芋秸秆粉的面末,甚至吃光了山头仅存的几棵榆树的树皮。给大家做大锅饭的女人常会在做完饭后将双手弄湿在上面尽可能的沾点面粉,回家后用刀片刮下来存到酵面盆里。攒的足够多时就做几个馍馍送给坚守着教门、坚守着清真寺却无劳动公分的阿訇。那个时代的坊民也常常仿效圣门弟子待客的善举来善待阿訇。妻子会把家里所有的食物拿出来凑够一顿饭,把孩子哄睡后将阿訇请进窑洞的炕头坐下,妻子会故意将煤油灯熄灭后假装修灯,主人会陪着阿訇假装吃东西,等阿訇吃好后妻子才会重新点上油灯。当时的每一个村民对阿訇和满拉的爱都超越了自己,甚至是自己的孩子。 但随着老人一个个睡进了村头的荒坟,外出打工见过大世面且思想开放的返乡年亲人越来越多,一条光溜溜的水泥路也不知何时穿过了整个村落的心脏,阿訇的地位却在不知不觉中一落千丈。常年传递的饭牌不知从何时起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口头相传。每个月总会有那么几天阿訇是不能按时吃到饭的,当寺师傅挨家挨户打听是哪家给阿訇管饭时,村民们要么推辞说没人告诉他今天是他家管阿訇饭,要么说听人说阿訇去参加其他清真寺的尔麦里了便没做。很多人也逐渐不再将阿訇请去家里吃饭,而是随便炒点菜做点挂面送到清真寺让阿訇或寺师傅自己下了吃点。各种不知从哪里传递来的开放、革新的思想和信息慢慢地在人群中传递着。阿訇的地位在各种舆论和唾弃的声音里越来越低。这个孤独却关系着众人信仰命脉的群体,这个曾被尊为穆斯林大众精神领袖的群体,如今已不再受人尊重。他们每天都在提心吊胆的默默坚守着,他们无论是在演讲台上还是走在路上,每时每刻都得北京中科白殿疯医院北京中科白殿疯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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