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漂泊回来的短暂停留中，奶奶病了。

那一次她病得很严重，好几天滴水难进。硬吃下点什么，原样儿立刻吐出来。

那一年的冬天特别寒冷。电视上说是六十年不遇的低温天气。大雪持续降落，气温低到与往年差别很大。许多地埋施设不能如以前一样安全过冬，被冻坏了。全国上下在进行一场与冰雪的斗争。

我们跟奶奶一道顾不得这些事，抗拒另一个可怕的敌人。这个敌人就叫疾病，它的兄弟叫死亡。如此严寒的冬天，八十多岁的老人得了重病，与死神真的很近。我没回来前，父母每天跑去找邻村的医生，买药来给她吃。冰天雪地里，将一个生病的老人送到六七里外去看病，我那也已步入年迈的父母真的做不到，而且奶奶有非常严重的晕车反应。我回来之后，觉得这样不是办法，就决定把医生请到家里来给奶奶治病。

天已经放晴，冬日的高空蓝得发白，阳光刺目。原野和村庄都笼罩在厚厚的积雪下，四处白茫茫一片。路上的雪被车轮轧实，成一层坚硬的雪冰。我小心翼翼地骑着摩托车往医生家去。一路上看到路边雪地上好几处车辆翻倒的痕迹。

医生在他的诊所里很忙，等了一会儿，才有空跟我说话。我父母前几天来买药，具体的情况他都知道了，无需多讲。听我说要带他出诊，他略有迟疑，嘴轻轻嗫嚅了几下，小声说：“都老了的人了呀！”

立刻有一股悲凉涌上我的心头，周身感觉比这多日的严寒还要冰冷。一个七老八十的人，也许对社会没有多大的功用。但是，她是有亲人的，亲情的温暖，依然火一样驱赶着许多世间的孤独与冷漠。我没有跟医生讲什么，我知道我说不清楚的。只是在诊所耐心等待，直到所有的病人都走掉了，才用摩托车把他载到家里来。

医生很仔细地给奶奶瞧了病，而后拿出药品和输液设备，给她输上了液体。房间里很暖和，阳光明亮地照进来。医生没有立刻回去，跟我们喝着牛奶聊天。我向来尊敬这位老医生，他对周边的病人十分有耐心，瞧病瞧得特别仔细，医德高尚。让我不明白的是，他那天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明显有暗示我们放弃治疗的意思。是因为寒冷？是因为他眼中这个患者年龄太高的原因吗？

医生要回去了，起身向我们告辞。奶奶的手背上还扎着输液管。但她挣扎着坐起身来向医生送行，以示对医生的感谢，并嘱咐我路上骑车要小心。我骑着车，小心地顺原路返回，把医生送到他所居住的村子。在村口，医生叫我停车，他要下车小便。我缓缓停下车，等他从车上下来去小便。医生洒完尿回来，从我手中接过他的保健箱，说什么也不叫我再送他了。离家再有二三百步路，他走走也就到了。我没有坚持，就骑着车回家来。

液体在一滴一滴缓慢往下滴。我守在奶奶身边，跟她说多日分别中的事。她说家里，我说外头。她问我把医生送到家了没有？我把路上的事如实向她说了。她气息弱弱的，开始抱怨我：“你说人家五六十岁的人了，冷冬寒月的，这么远来给我看病。你不送到地方上，叫人家步步脚儿走回去。这就不对了。麻烦了人家一趟，不能这样。”我告诉她说，是医生坚持不让我送的。奶奶说：“你看看人家，岁数里去了的人，懂得礼行，知道体贴人，怕麻烦你。越是这样的人，你就越要以礼相待，把人家送到家里才对。”

第二天，我去请医生给奶奶输液。医生进了门，她就不住给医生说过意不去，替我昨天的行为道歉。我送医生回去的时候，她依然挣扎着坐起来跟医生道别，并一再嘱咐我一定把医生送到家，千万不要跟昨天一样把人家扔到半路上就回来。

接下来的几天里，每天如此。

奶奶生病的那几天，她的儿女子孙和亲戚邻居陆续来看望。大家来，都是担心她再不会好起来。在临终前见见面，不留遗憾。看我如此忙于求医问药，他们大多劝我接受现实。医生再没有说什么，尽心尽力地给治病。只要我去请，必然会来。

奶奶的病有所好转，能吃得下东西了。

西风夹着雪花再次落下时，我接到电话，要连夜赶去嘉峪关。临走时我嘱咐我的兄弟们，让他们好好给奶奶治病。她不会现在就死。因为她的身上发光发热，仍然带给别人温暖和关爱。这样的生命之火，没理由即刻熄灭。

我出去之后的日子里。我母亲坚持踩着积雪去买药，奶奶的病终于完全好了。

奶奶九十岁时。不瘫不残，不愚不痴。每天还能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依然在发光发热。

年10月

后记：我写这文章十日后，奶奶又病了。也是吃不下东西六日，依然她精神矍铄，不卧床，水火自理。去医院检查，竟然无疾。再两月后，溘然辞世。离今天已整三年，在此忌辰，发此文以为纪念。

首发于《溪流》网络杂志

作者简介

陈念祖：男，生于年。年开始断断续续的创作。曾在《儿童文学》、《延河》、《金城》、《西凉文学》、《甘肃农民报》、《武威日报》等报刊发表过一些散文和小说。有小说被海天出版社丛书选编。做过乡村代课教师，在建筑企业从事管理工作多年。现投身于视光行业，致力于改善农村视力健康服务现状。闲暇时间做公益、读书、写作、思考。甘肃省武威市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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