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40期撕裂的地图 刘涛 1 我妈出走的时候四十三岁。她是突然离开的,既没和我爸离婚,也没给我留张纸条,家里看上去和平时没什么区别,门都锁好了,院子干干净净,屋里的东西收拾得整整齐齐,柜子也擦得很亮。那天晚上放学后,我跟同学打了会儿篮球,回来时已经快到九点,汗消了之后感觉有点凉,时令已是初秋。菜和饭都在锅里热着。饿了,我就在厨房的锅台上狼吞虎咽地把晚饭吃了。吃完饭我没回自己屋,第二天要交卷子钱,我要找我妈要钱,才发现,我妈没在家。我问他,我妈呢?我爸说,可能出门了,穿着她出门时穿的衣服。我妈只有一套像样的衣服,平时不舍得拿出来,专为出门穿。我看了看他,我妈走肯定跟他有关,但那时我还不知道我妈已经离家出走,当时我以为,她就是出去透透气,或者找了一份临时工作,或者赌气回姥姥家了。我爸那天晚上没喝酒,脸上显得有点虚,他没接我的类似逼视那种性质的目光。那时我已经完全发育,如果用力的话,胳膊肘以上能看到一条肌肉绷紧,总想尝试一下。我爸从柜子上给我拿钱,数出来我需要的六块钱,他看看我,又放了回去,抽出了一张十块的。我说六块就够了。他多给我钱明显带有拉拢或者贿赂的意思,我没有接受。他有些不自然地说,你妈应该没走远,只带走了几十块钱。他给我拿钱的时候,就是从柜子上一沓大小不一的票子里抽出来的,目测大约有四百多块,可能那是我们家全部的积蓄。我说,明天早上六点半就得上学,你是给我做饭还是给我钱?他说我做,我能起来。如果你想在外面吃的话也行,这有钱,你自己拿。我说算了,我还是在家吃吧。当时我肯定是带着某种怨气的,也是故意为难他,口气难免有些冷。我心说,你把我妈打跑了,你就得替她给我做饭。睡梦中影影忽忽地听到,大约不到四点他就起来了,在厨房叮叮当当地弄出不少响声,等我六点钟起来,饭菜早已摆上了桌子,碗里的小米粥都有些凉了,上面结了厚厚一层半透明的膜。我猜想,我妈会在第三天或者第四天就能回来,每天我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看看我妈在没在家。到第五天早上,很早,天都没亮,我爸轻轻推醒我,动作很轻柔,声音也不大,我抱着被坐起来,脑袋还很不清醒。但他一说完话我就开始耳鸣,像水里响了一声闷雷,我被那声闷雷炸到天上又落下来。他说我想了好几天,你妈可能真走了,我得去找找。我给你留了钱,如果我没回来做饭,你就自己买点什么吃。听我爸走出了屋子,院子的铁门咣当一声关上,我才完全清醒。他上哪找?我妈还能去哪?我愣了一会儿,然后跳到地上。先去他们的屋子,空气里还残留着她的味道,我形容不出来,有点奶香,也有点酸甜,是她独有的。我妈走后,我爸再也没喝酒,这显然是后悔的表现。我傻站了一会儿,看地柜上的座钟钟摆来来回回。那个座钟能打开门,下面有一把钥匙,给钟上弦的时候弹簧会咔咔响。我妈每次都让我给钟上弦,她受不了弹簧绷紧欲断的声音。那时我想,我妈大概像钟表里的弹簧,已经紧到了极限,就快要断了。我爸说“她真的走了”是什么意思?是说她从此再也不会回来了么?屋子里没有了她,空廖而清冷。我打开座钟,给座钟上弦的时候,咔咔咔的声音几乎把我穿透,我回了几次头,总感觉我妈就站在我的身后。我从屋子走出院子,不知要干什么,到处空洞的家已经不再温暖,也不再像个家。我站在院子里发了一会呆,天刚开始蒙蒙亮,所有景象都影影绰绰看不大清。然后我走进仓房,走进煤棚,那是我家室外的唯一能藏人的地方。我妈当然不会藏在这些地方,但我还是在犄角旮旯处漫无目的地看了看。然后我又回到他们的屋子,坐在炕沿一端,我妈经常坐在那个地方叹气。我想了想,我妈如果走,应该给我留个条子,或者提前告诉我。在我们家,虽说只有三个人,但我和我妈是一伙的。我妈如果离开,她可能瞒着我爸,但不应该瞒着我。也许,她真的走了。这个念头把我吓了一跳,赶紧集中精神幻想她此刻正在姥姥家,陪姥姥说话,帮姥姥絮棉被。我猜我爸正在去往姥姥家的路上,晚上他们会一起回来。但只一瞬,之前的那个念头很快又旋风似地回来了。每次我妈被我爸酒后痛打之后,她从没有回过她的娘家。经常一边干活一边默默流泪,叹气。我爸似乎也有悔意,之后会连续几天不再喝酒,我妈也就渐渐恢复如常。这样的日子几成魔咒,一个月几乎必有一次。想到这我就像被谁掐住了左右心室的通道,只能无力地哀伤。我摩挲着她经常使用的光滑的笤帚把儿,头抵着山墙,内心一下子像山谷一样空廓,山谷里还一遍遍回荡着我召唤她的声音。她一定是被伤透了心才走的。我很矛盾,我曾经暗暗期盼,盼她冲出这个恐怖的家,远离我爸的魔爪。可现在她真的走了,我又觉得她是不是太过狠心了?2我爸和我妈都出生在五十年代,他们已经冲出了包办婚姻的不幸时代,自主恋爱结合在一起。我爸很早就进了工厂,我妈随我爸一起离开偏远的农村,来到了城市,进了钢厂。那时候工厂搞家属革命化,我妈就参加了家属队,在工厂干零活。不算正式职工,有活上班,没活时就在家做家务。我妈说我爸是那种炕头的汉子,在单位老实本分,与人为善,从未听过他与同事之间有过摩擦。但在家里,却是另一副样子。从我记事起,他就喝酒,每天晚上回家都喝,我妈则在一旁絮絮叨叨。起初,他们倒也平安无事,但时间一长,我爸在单位遇到什么事情,有时难免心里窝着气,我妈不知道,只知道一味劝他少喝。那时烟和酒的价格并不低,拮据的日子里,烟酒像粮食一样是精神刚需,一杯白干或者一根卷烟能打发不少愁绪。我妈既心疼钱,也怕我爸喝坏身体。从何时起他们开始动手我记不大清,但每次看到我爸端起酒杯,我就有种隐隐的恐惧。这个时候我妈总是难以忍受他一而再再而三地续杯,开始时眼角频频瞥去,似乎想用眼皮关闭酒瓶上的皮堵,我爸装作看不见,每喝一口,并不急于咽下去,而是含在咽喉处,故意让酒辣那么一下子,然后上下牙对齐,从两侧嘴角吸进两缕空气,发出嘶嘶的声音。我不明白,他的表情明明是有些痛苦模样,可是他偏偏喜欢被那瞬间的痛苦麻醉。我妈往往从无声的抗议上升为阴沉地唠叨。结果就是每隔一段时间就要爆发一次战争,那是一种不对称的战争,我爸一边打我妈,一边说,就打你这张茅坑石头嘴,我他妈脑瓜子别在裤腰带上拼命,你好生伺候好我们爷俩就行了,哪那么多屁话。他经常用巴掌,用他惯常用的右手,右手的力量大,也有准头儿,只需一下,我妈的左腮就红肿起来,声音短暂瓷实,直往骨头里钻。有时看我妈提前用手护住脸,他也用拳头。我妈的槽牙就是被他的拳头打得松动直到脱落,不管他用手掌还是用拳,我妈从来不还手,只是双手抱头,却又不躲开,清醒时喋喋不休地说你打死我好了!打死我吧!有时昏厥后再清醒过来,她就不说话了,只是默默地哭,一边收拾狼藉的桌子,一边哭。等我稍大一些的时候,我劝我妈说,以后你别管他喝酒的事,他要喝就尽管喝,你就别嘟囔了,哪一次你能挡得住?不如说点好听的,省得总吃亏。我妈说我,你傻啊!不挡着他会喝死的!他死了,我们怎么办?看过一篇伊索寓言,说的是一个商人牵着他的驴走在一侧是悬崖的山路上,他担心驴子滑下悬崖,走路时用力拉着驴往绝壁一侧靠,驴很不理解,走的好好的你干嘛要往绝壁上靠?它想纠正主人,就往悬崖这边用力。两个人谁也说服不了谁,就这样互相耗着,直到商人再也没有力气了,他说你赢了,他松开手,驴子一下子冲下了悬崖。有一次不知怎么回事,我爸刚刚喝了一杯,突然就把酒杯摔了。还说了句,真他妈憋气!连我都能猜到,我爸是在单位受了谁的气了。他憋着一肚子气没地方撒,家里就是他撒气的唯一去处。我妈处理事情的时机不对。她应该顺应我爸,问问我爸是怎么回事,或者劝我爸先消消气,过一会儿再说。但我妈看他摔了酒杯,随即说,你就窝里横的能耐!炕头的汉子。说完,似乎她早已预知结果,怕我爸掀翻桌子,双手死死压着桌面,面部空虚毫无防备,被我爸很重的一个耳光打得皮肤绽裂,我妈当即鼻孔出血,昏倒在地。直到成家后我才明白,其实我妈看似软软弱弱的,但她磨叨的这几句话就像庖丁的刀子一样犀利。就我爸喝酒而言,我妈就是那个杞人忧天的商人,我爸就是那头驴。我十七岁了,知道心疼我妈了。私下也劝了我妈不少回,我说他再喝酒,你千万别惹他,你等我再长大一些,我爸再老一些。我的意思其实是说,到那时我就能护住我妈不挨打了。我妈也听进去了,说行,我忍着。可是每每还是忍不住,最终招来我爸的一顿暴打。当然,我已经大了,不可能任由我爸打人,挡了他几次,不过,我并不能都挡住,他喝红了眼睛有时连我也一起打。我也私下埋怨过我妈,在我挡住我爸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趁机还手?我说这话就是为了表明我和她是一伙的。我想,我妈经常挨我爸打,她不可能不想报复一下。但我妈似乎只会挨打,只会双手抱头,眼睛提防着他挥过来的拳头或者巴掌,嘴里唠叨着她所掌握的最恶毒的语言,而这些话往往让我爸的心火再次升腾发作。当我爸把我摇醒,对我说我妈可能真的走了的时候,我就有一种隐隐的预感,噩梦一样一直缠绕着我。他不知道,那天晚上我和我妈说了什么。那是针对我爸的一个计划,一个预案。我爸去找我妈之后,我开始仔细回想我和我妈说过的话,平静中突然想明白了,我似乎找到了我妈离开的原因。那天我在学校被老师留下补课,回来得有些晚,我一进院子就听到屋里传出我妈尽量克制的呜呜的哭声。我知道,我爸又动手了。我赶紧开门进去,我爸已经喝完酒,头枕着双手,躺在炕上直直地看棚板。我妈在扫地,地上摔碎的瓷碗瓷盘以及饭菜已经扫到撮子里,菜汤和水渍被笤帚扫成了狂草书法。我妈脸上一侧已经红肿,留着深色的紫色血印,嘴角还渗着血。她一见我回来就像看到了救命稻草一样,眼泪哗啦流出来一大片,原来呜咽的哭声更大了。我们家住的是单位分配的成排公房,每次挨打,她很少放开声音,怕别人听见。我环抱着她的肩膀时,能感受到她身体里连串传出来的悲愤震颤。我对我爸怒目而视,不管不顾地呵斥我爸了几句。他闭着眼睛装睡,并没理我。我把我妈扶进我的屋子,找东西为她清洗嘴角。我妈眼睛直直地看着我说,你爸太绝情了,恨死他了,儿子,你替我打他吧!要是打出了人命,我去坐牢!我心说好,既然你想让我这样,我就没什么顾忌的了。不过,我还需要再次确认一下,她是不是真的希望我这么做。女人,总是容易改变主意。我看了看她的眼睛,她传递给我经过痛苦挣扎后终于下定的决心。这还是她第一次请求她的儿子。也许她真是被我爸伤透了。不然,她绝不会请求我替她打我爸。儿子打老子?这个确实有点碰高压线的感觉。我折中了一下,试探说,要不,我现在过去抱住他,你趁机打他几下?我妈非常吃惊地看着我说,打他?他会杀了我!我给她冷敷,她脸上留下的手指印,已经成为暗紫色,仔细察看,紫色其实就是在渗血的血丝,我妈太可怜了!也许因为太过气愤,再加上我妈的请求,我咬着牙根儿说,妈,我答应你,如果他再打你一次,我就对他动手!为了显示我的决心,我尽量露出一副凶狠的表情。也许,她就是被我的表情吓到了。我妈一定相信,既然我答应了她,就一定会做,再加上我当时狠呆呆的表情。我想起,当时她好像很激动,身体开始战栗,当她相当别扭地拥抱我的时候,悄悄地对我的耳朵说,你可不能对他下死手。我虽然这么说,当时也是真下了决心,但如果真的面对我爸,我并不确定有没有胆量动手。毕竟,对我而言,这是严重不对的事。我送她回到他们屋里,屋子里充满了甜丝丝的酒味儿,我爸已经醉醺醺地睡着了。那一夜,她一定翻来覆去想了很久,想到很快就会来到的“下一次”,或者也想到了“下一次”的疼痛,又由此想到了我为她出头,动手打我爸,最后想到了一系列可怕又难以收拾的后果。也许,就是为了不让这样的事发生,她才决定离开。3第二天我爸回来的时候,正如我所预料的一样,他一个人回来的。我妈没有在我姥姥家,她根本就没回去。他一回家,就直挺挺地躺倒在炕上,眨着眼睛,似乎在思考我妈剩余的去向。我姥姥、姥爷和我二舅生活在一起,我能想象到,他们不会对我爸有什么好脸色。我妈虽然从没有因为挨打回过娘家,但他们也知道我妈有时被我爸打。我没问他,我姥姥姥爷是怎么说的,或者说是怎么训他的,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妈还会去哪?很多年以后,姥姥去世,我和我爸去奔丧,二舅竟没和我爸说一句话。不但对我爸,对我也是冷冰冰的。我妈不知去向以后,白天上学的时候,我的注意力根本无法集中。下课时,特别喜欢一个人呆着,我变得忧郁和神经质,每天都在想寻找我妈的方案。我利用空闲时间,先找到和我妈一起干过家属队的邻居,希望从她们那里得到哪怕任何的蛛丝马迹。但她们主要问我,你妈为什么会离家出走?原因是什么?我轻描淡写只说他们吵架了,她们立即推测出我爸肯定对我妈动手了,而且显得十分震惊,说看你爸寡言少语的,没想到竟然是个大酒包,还耍酒疯打人,真看不出来。她们给不了我更多有用的建议,更热衷于刨根问底,渐渐的,对我的诚恳请求只剩下怜悯和同情,以及对我爸的愤慨。我顾不上礼数,匆忙从她们的围堵中冲出去。我还去了派出所。这是最让我害怕的一种可能。当我口齿不清地说明来意,报上我妈的姓名,年龄,不等说完,民警冷冷地说不用说了,你爸来过了。一有消息,我们会通知你们。从派出所出来我渐渐高兴起来,过了这么长时间还没有她的消息,至少证明她没有寻短见,这么说她很可能就是想出去转一圈,再有个十天八天的,就会回来。我还两次翻箱倒柜,查看我妈出门时带走的东西。她本也没有更多的衣裳,除了一身做家务时穿的平常衣服,她还有一套出门时穿的衣服,那是她的最体面的衣服,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对襟盘扣上衣,和一条深蓝色旁开门裤子,脚上穿一双黑色拉带布鞋。除了这两套应时的衣服之外,她没有带冬天的衣服。我把头埋在那些衣服里,里面只有残存的肥皂味,我妈似乎把她的味道也带走了。家里没有了我妈,没有了她的身影和习惯性的唠叨,屋子就显得死寂。我就像一个弃儿一样,感到无限的孤独从四周蔓延升腾,它们让我的身体漂浮,让我的大脑在夜里持续失眠并一片空白。只要有时间,我还会去农贸市场,去工人俱乐部,哪里人多我就去哪里,我希望在陌生的人群中看到她的身影。因为我爸下班时要去买第二天的菜,所以每天吃晚饭都很晚,吃饭时,偶尔对视,我就立即用气愤的眼睛看着他,试图向他挑衅,想对他大吼几声。但他即刻躲开,只是把一盘炒菜往我这边推推,然后从每餐必有的一个小碗里夹起一块咸罗卜,咔的一声,好像故意让我听到,他心里其实也装着不少的怨气。那天吃完晚饭我正要离开,他叫住我,从包里拿出一个叠得四四方方的用报纸包着的东西,急切打开,是一张中国地图。他说,我算了一下,你妈带走了四十六块六,坐火车最远可以到河北。火车,连接着陌生和远方,一条铁路线,能把人扔到任何一个让人无法找到的地方。他大概去过了火车站,对应票价寻找目的地是个不错的想法,但是四十多块钱能去的地方还是有很多,他捋着铁路线,指向沈阳,锦州,山海关,毕竟南下入关的铁路线只有这一条。那些挤挤挨挨的地名让我茫然,我不相信,他能在哪个陌生的地方正好发现我妈踯躅的背影。之后,我爸请了几天假,直接去了火车站。我不知道他会去哪儿寻找,也没问他有没有方向。自我妈出走后,我与我爸的关系只能用冷冰冰来定义。三天后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家,我发现他一下子变成了五六十岁的模样。衣服脏兮兮的,头发灰苍苍的,面色忧郁,眼神死呆。我当时既觉得活该,也觉得他可怜。他再也没有喝酒。也许他希望用改变让不知在哪儿的我妈看到,然后欣然回家。我心里冷笑他,太晚了,再说,我妈根本就看不到。一年后,我爸的性情大变,他真的戒了酒,在家面对我十分温良。经常用谄媚的语调问我想吃什么,有没有需要买的东西。他越是这样,我越是不想理他。表面上看我对他是生硬的,但我知道自己内心其实正好相反,我曾经要替我妈打他,尽管最终没有实施,但这个想法已经产生,就像对他曾经举起过刀子。尽管他对此一概不知,但不代表我没有内疚感。我们之间实际上故意回避,就算吃饭,也是朝着视而不见的两个方向。有一阵子,家里不时有他的工友来议论单位的事情,我听到一点,好像我爸经常带领他们与车间主任叫板,听起来那个领导毛病不少,他们议论的多是他做的不好的地方。他们举出例证材料,揶揄我爸出头向上面反映。后来,他单位的领导也来了一次,还带着东西。我偷偷在厨房听到客人一味服软求情,我爸反而拿出一副高傲的派头:盘腿坐在炕上,还像模像样地夹起一根烟卷,又怕被烟雾呛着,不大友好地半眯着眼。听他说完一大堆话之后,我爸把半截烟扔到地上,冷冷地说,这件事我自己不能拿主意,我得和工人商量商量。再后来,那个人就被免职了,我爸竟然被提拔为段长。我是从他们的庆功宴上知道的这些。那几个工人专门来我家庆贺,我爸不得不请他们喝酒,酒桌上声音很大,我不知道他喝没喝酒,但是他一直沉默。他喝酒后总是这样,无声无语,然后在某个时候突然在沉默中爆发。我担心他们走了之后,他可能像以前对我妈一样来找我麻烦。我就在屋里坐着等,有点害怕,同时也做好了战斗的准备。我没脱衣服,还攥了攥拳头,蹲了几次腿,一边仔细听着外面的声音。但很长时间都没有动静,我怕他醉倒在地上,小心翼翼慢慢靠近,能看出来,其实他根本没喝。如果喝了酒,他的鼻头就会红。他正在歪头看地图。看我进来,还奇怪地看着我,意思是,你有事么?我突然想起我妈经常唠叨的话,说他是炕头汉子,家里横。他怎么会一下子改了性情?后来我想,他所有的变化都是为了我妈。意思是我现在家里不横外头横了,酒也不喝了,你是不是该原谅我回来了?我爸经常站在炕上,墙上贴着那张地图。那个位置原本是我妈过年时张贴的送财童子年画,现在已经被覆盖。他的手指顺着铁路线向西滑行,经过辽宁,入山海关,然后就游移不定。他不知道该往哪儿指了,是向遥远的西部,还是莽莽苍苍的内蒙,还是向无限繁华的江南?他已经不再拘泥于四十六块六所能到达的地方,人是活的,可以干活挣钱,这样想来,她可以去全国任何一个地方。我猜他是为了能有出差机会,他才在单位拼命表现。这两年下来,除了获得了不少出差的机会外,还意外获得了不少荣誉。从他带回来的荣誉证书里,我发现他有了很多新身份,标兵,劳模,XXX竞赛能手,XXX积极分子,XXX先进个人……他大概就是为了争取到出门开会或者学习的机会才拼命工作,这样既能省钱又不需要请假。我从来没问过他去过了哪里,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找的,反正这个如意算盘他打过,但只是得逞了一半。我妈离家出走的时日越长,我和他之间的隔阂越大。我们之间几乎从来不交谈,每当我想起我妈,就对他无故发脾气,或者摔摔打打,或者怒目而视,至于发脾气的原因则一个字也不说。对于我的无故发作,他最多是瞪瞪眼。别人家父与子之间也很少沟通,那是因为传统和封闭。我和我爸不说话是因为我妈。他似乎也知道,我一直憋着一股气,我妈不回来,休想叫我露出笑脸给他。十九岁的时候,我从钢厂的技校毕业,招工入厂。大概他利用他的荣誉,把我安排进入了一个主体生产单位,成为一名正式工人。我进入工厂之后,才知道他的名气很大,工厂里的光荣榜、厂报甚至在一些标语条幅中都能看到他的名字和照片。我觉得可笑,工厂的人一定不知道他的小小阴谋,他之所以拼命干,不过是为了争得外出的机会。入厂后,我常常被指为,他是刘某某的儿子。我差不多成了“红”二代,因为这个关系,车间把我安排进了重要而又有前途的岗位。我们家是我们那片平房里第一批上楼的,倒出的房子分给了另外的工人,他给那户人家留下了一张信纸,上面写了不少话。我大致扫过一眼,大意是如果王慧英回来找我们,请把这张纸交给她。上面留着我爸和我单位的电话号码,以及新家的楼号,单元和楼层。搬家时很多东西都没有带,平房的很多东西楼房都用不上,他送给了新住户。揭下那张地图时不小心撕裂了一个口子,他没扔,用透明胶布粘好贴在了新楼局促的客厅里。到我妈离家出走十年之后,我爸就一个人住在那所不能称之为新楼的楼里了——我结婚分了新房出去单过了。虽然结了婚,远离了我爸,可我并没有因此而改变对他的态度。即便是装修的时候,也是他干他的,我干我的,只有冷漠,没有交流。房子一收拾好,我立即搬了出去,我只想快些离开他。结婚后大约第四个月,有人找到我,说要给我爸介绍个人搭伙过日子,问我什么意见。我当然不同意,但我当面没说,我问他,我爸是什么意思?他说还没和我爸说,主要先听听你的意见。我猜我爸已经动了找老伴的心思,但我妈生死不明,又没有和我爸离婚,如果有一天她真的回来怎么办?我没有明确回答,也没法回答。不过,我应该找个借口回家一趟,探听一下他的心里话。那是我们比较正式的一次谈话。4从十七岁我妈离开,时间像公路一样越修越长,可是奇怪的是,我妈在我的心里却越来越清晰,并没有因为时间的磨砺而有所模糊。结婚之前,我爸不在家的时候,我也会站在地图前,也像我爸一样无头苍蝇似地到处寻找。不过,我捋着铁路线,在她有可能到过的地方刊登寻人启事。我选择省一级的报纸,辽宁,河北,山东,北京,山西,内蒙,河南,安徽,江苏。做这一切我都是独自小心而仔细地操作,即使我女朋友也不知道。但从来没有任何人给我打过电话,那些寻人启事都如泥牛入海。有时我再去姥姥家,他们似乎已经把这件事遗忘了。只关心我爸又涨了多少工资,又去哪里开了会。或者我的对象问题婚姻问题,我的工作顺利不顺利。他们不是刻意回避我妈音讯皆无这件事,而是已经把我妈全然忘记了,这是让我感觉十分残忍的事。二舅倒是提起过一次,也仅有一句话,他说你妈就是个死脑筋。进入上世纪九十年代,美好的生活不再像画饼,而是实实在在呈现出来,居住,衣着,饮食……都不可同日而语。每当走进富丽堂皇的商场,坐进服务生彬彬有礼服务周到的餐厅,吃着以前从未见过的南方水果,或者冰块包裹的深海海鲜,家里淘汰掉旧的电器,填进新的家电家具,我都会蓦然升起一种怅然和遗憾。当面临美好的生活,却没有至亲的人与我一起分享,吃山珍海味也味同嚼蜡。我像是一只游荡在五光十色的大海中的扇贝,从不在人前完全打开自己。从前幻想不到的美好的东西,闪光的东西,珍贵的东西,越来越成为伤害我内心思念的武器。再美好的东西,如果不能与妈妈分享,都是不完美的,残缺的,乏味的。不出门的时候,我就蜷起身体,侧卧在床的一边,把记忆中的她再回放一遍——她的音容笑貌,忙碌的身影,不急不躁的声调,说过的话,流过的泪以及新添的伤。我妈在我小的时候就是这样,与我一起对着侧卧着,翻弄我的小手,脸颊挂着伤,眼里噙着泪。那时候,大概她全部的心思就是盼着我长大,大到足以保护她。现在我大了,结婚了,而她却不见了。她怎么会背弃自己的希望?当我走在街上的时候,总会不自觉地注意那些与我妈年龄样貌相像的中年女人,如果看到一个与我妈相似的背影,每次都控制不住地赶到她的前面确认一下。若干次的失望并没有让我放弃,我相信,总有一天,那么不经意的一天,天空晴朗,风和日丽,大街上干干净净,我妈就像从洁白的云朵上漫步下来一样,老远就对我笑盈盈的,老远就张开双臂,我飞也似的冲过去,紧紧地抱着她。5那时我爸已经临近退休,头发几乎全白了,脸上多了些光泽,皮肤仍略显苍白,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在整夜整夜地想我妈。我开门进去的时候,客厅里的吊灯全部开亮,他正戴着花镜,站在那张撕裂的地图前,手里拿着一只放大镜,转回头,从眼镜片的上面看我。又往我身后看。我说别看了,我自己来的。我把给他买的水果放在茶几上,再把自己塞进沙发里。他坐在沙发的另一头。摆弄着边缘已经磨损的放大镜,努力接续着刚才可能已经想到的思路。我说这么些年过去了,恐怕我妈不会回来了。我扫一眼他的表情,想看清他脸上有没有痛苦或者悔恨。他相当平静,而且信心十足。我的话一结束他就说,她不会那样。就算不记挂我,她也该记挂你。我暗含讥讽地说,你打算就这么等下去,还是有了什么想法?他怎么会听不懂我的话,他说,再过一年我就退休了,我去找她。我说你每年不是都出去找?他说时间不够。我说有人对我说了一些话,想听听我的意见,如果你想那啥,你不用顾忌我。如果我妈回来,让她跟我住。起初我爸好像没明白,仍从眼镜上方直勾勾地看着我,眨巴了几次眼睛后,说咸吃萝卜淡操心,别听他们胡咧咧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见到你妈,我什么心思也没有。也许他不是装的,我没看到他虚伪的表情,他站起又去地图那儿看。反正我的意见已经说了,办不办,随他便吧。没有告别,我离开家,走下楼梯,走出门洞,有个背影一直在我前面,急匆匆的,虽然楼道暗淡,但还是觉得有点眼熟。等我走到楼前,那个人几乎是跑着拐过楼角。看她的背影是个女人,而且年龄不小,但我看不清是不是我妈,天已经黑了,我跑了几步,经过门卫时又放慢了脚步,那个人眨眼就不见了。我在小区大门四处踅摸,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追,只觉得心跳得十分厉害。我跑向正中间的大路,一直追到拐弯处,没有看到她。我又返回来,向另一条小路追去,迎面有人给我让路,我追了一会儿还是没有见到她。灵机一动,我返回门卫,问门卫刚才看没看到一个女人出去。保安笑了,你说的哪个?前面的一个已经出门了,后面的那个进了一个地方。我说大哥我不会抽烟,一会儿我给你买烟。你快告诉我,那两个人什么样?认识不?他笑着说,买什么烟啊,我和你爸很熟。出去的那个女的我不认识,另一个去了小超市。他指了指。小超市就是一楼的住宅改造的,从窗户里露出遮遮掩掩的灯光。我立即赶到小超市,果然,有一个女人正背对着我,好像在选东西,我站着没动,一直盯着她,她回了一下头,看到我时略微吃了一惊,然后慌忙躲开我的眼神,向货架深处走了。她不是我妈。把我折磨得够呛,我的心刚飞上天又咣当落下来。可她为什么闪闪烁烁地躲开我?她是谁?会不会就是给我爸介绍的老伴儿?后来,这个怀疑得到了验证,她确实是别人介绍给我爸的那个人。只不过,是她自己委托那个中间人来向我探听意见。很可能,刚才我和我爸在客厅对话时,她正在外面偷听。这样的人令人反感!几天后,我给我爸打座机电话,明确地跟他说,如果他想找人搭伙,可以,但那个人不行!我爸辩解说,谁说我要找了?瞎扯。6我爸一办理完退休,他就开始着手出门。走之前,他特意打电话让我回去一趟,他已经在门上贴好一张白纸,上写:刘某某有事外出,有事请打这个37XXXX。37XXXX。我知道,这是留给我妈的。每次出门他都是这样。我们家原来住过的那片平房,如今已经盖了住宅楼,他在那一片留下了很多张小广告,上面写着:37XXXX。37XXXX。这里原来的X栋X号的刘某某,现在搬到月亮小区。后面的电话是我的。在此之前,有一天小区物业给我打电话,说你们再不把小广告自行清除就交给后勤处理。我说那不是小广告,我爸怕我妈回家找不到我们,给她留的回家路线。得了,为避免麻烦,我专门去了一趟,除了解释,还主动清除了广告,并把我和我爸的电话留给了他们,请求他们一旦发现有人来找,一定通知我们。我爸找我来,几乎像交代后事一样,存折,房证,我妈的旧衣服,家里的钥匙,退休金领取卡,全都交给了我。他说我这次去可能要很长时间,要是运气好,就把你妈领回来还给你。要是找不到,我就继续转转,就当旅游吧。我说退休金存折你不带着?没钱你要饭吃啊?说着把存折塞给他。他说,其实我带的钱足够了。再说,我还有手艺。我说走时我送你走吧。他没有拒绝。我把我爸送到火车站,当看到他一个人提着行李,白发苍苍,随着人流进入检票口,我的心忽然柔软了那么一下子,鼻子开始发酸。也不知道,他有没有计划,这样漫天瞎撞,风里雨里的。检过票,他回了一次头,眼神像请求原谅一样闪闪躲躲,我不想让他看到我的脸,连忙转过了身体,在车站外面的台阶上坐了下来。渐渐的,在我心里,我爸似乎已经顶替了我妈,我妈的影子越来越模糊,而我爸的白发却在寒风中清晰起来。一个月之后,他在西安给我打电话。第三个月,他又跑到了厦门。一个地方他会呆一两个月,或者打一阵子短工,或者在便宜的旅馆里住下。电话里我们看不到对方,话可以多说一点,但也有限。只是说好,每次新到一个地方,由他先给我打个电话,然后,我把他打工的地方或者旅馆的电话记下来。开始,我每隔一个星期给他打一次电话,他说你不要打这么频,我挺好,有事我给你打,你打这么频我不知道和你说什么。那通电话让我的心沉重不少。我和我爸隔阂了这么多年,早已习惯不沟通不交流,一旦打开了隔阂,就像他所说的,难道我知道和他说些什么么?我只好多间隔些时间再给他打。到第六个月,他突然消失了,就像当初我妈消失一样,他留给我的最后一个电话号码是一个工地的门卫,里边的人说,你说的是老刘吧?他已经走了,不干了,至于去哪,老刘自己都没谱儿。也许他正在转移的路上,还没有找到固定的地方。我只好耐心等待。那时,市面上已经出现手持电话,虽然价格不菲,我还是给他买了一部,准备下一次联系上时给他寄去。然而,又过了半年,我爸还是音讯皆无。我和我爱人,还有我的朋友,都乱作一团,开始通过各种渠道,寻找我爸的踪迹。我爱人竟然也买回了一只地球仪,立在地上,地球仪前经常围着一帮朋友,按照我给他最后打电话的地方向四周扩散无端猜测,有时通宵达旦研究线路,而我常常坐在一旁,茫然无措。十二年前,我妈离家出走;十二年后,我竟然亲自把我爸送出去,弄丢了!我终于明白,我爸为什么这次出去之前,把他认为贵重的东西都交给我,也许,他早就不打算回来了。年,北京开奥运会的那年,我和我爸音讯皆无七年后,我突然接到了他的电话。他是从公用电话亭打来的,显示的是北京的区号。当我听到我爸的声音后,竟然一时语噎,泪水滚滚而下。我已经不在意他寻找我妈的结果,只希望他快些回家。我说爸,你是不是想急死谁?这么多年你没个信让我们怎么想?我爸的声音显得很苍老,也许仍和以前一样,只是太久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了。他说我挺好,你媳妇生了没?我说早生了,你孙子都五岁了。他说好啊。我问他,你现在住哪儿?你待在那儿哪儿也别去,我今天就带车去接你。他说你记一下,北京市,顺义区XX路,XX立交桥下。我只顾着找笔记录,并没有注意地址的含义。最后我爸说,你不用急,我们都挺好,这是公用电话,排着队呢,就先挂了啊。没等我说话,那边已经挂了。我立即回拨过去,传来忙音。之后我反复回忆他说的每一个字,几乎心如刀绞。立交桥下——是不是他现在连个住处都没有?后来我又想起来,我爸似乎说了一句“我们”,我爸说的“我们”是什么意思?难道,难道他真的找到我妈了?想到这里,也许因为太过激动,我竟然一下子瘫软下去。我吓了一跳,我那时差不多已经忘记了我妈的样子了!8虽然我仅仅是技校毕业,但我干得不错。已经升为分厂车间副主任。我没有借助我爸的光环,他的照片早已从荣誉栏里撤下,换上了一批崭新的面孔,他(她)们身着西装,面色红润,我的照片坚毅成熟,但我的内心常常空洞无比。单位的车,单位的司机,车子风驰电掣,但我觉得还是太慢了!出发后,一直在我心里萦绕的,就是“我们”。我爸到底和谁在一起?如果是我妈,那当然是我最期待的结果。如果不是,也许,那是一个在他最为困苦的时候,陪伴在他身边的人。我想,这个人无论怎样,无论贫穷或者疾病缠身,我都将义无反顾地接受她,让他们一起在我力所能及的条件下颐养天年。虽然我对他说话时依然很冷,我知道,我在心里已经原谅他了。尤其是重又听到他的声音之后。在车上,我一直在想几个问题,他到底找没找到我妈?他说的“我们”又到底指的是他和谁?他的身体怎么样?这七年,他又是怎么过来的?汽车驶过沈阳,锦州,入了山海关。温度越来越高,海风中携带着迷失亲人的味道。越来越近了,我的心跳不断加快。我不得不放倒座位,努力让心情平复一些。9办完进京手续,汽车在导航的指引下,一路直奔顺义区。到达立交桥下正是清晨。老远的,我就看到了我爸,他正背着一个类似帆布缝制的大口袋,手里拿着一叠东西,向行人兜售。看起来老了不少,脸上的皱纹堆积,体态臃肿,一条腿有些直,好像拖着走路,追行人时踉踉跄跄的,长长的白发在风中凌乱。我跳下车,向他跑去。好像他能感应到,他转过身,把手里的东西塞进口袋里,然后搓着手,笑呵呵的望着我,像做错了事的孩子,向我迎前了一步,又停下来,不知该说话还是走动。我不管不顾地抱住他,他的身上有很大的干尘和汗水的味道。他相当尴尬,都不知道把手放到我的脊背上,就那么张着。直到后来,才把手贴到我的脊背上,用半握的拳摩挲着我。记忆中,这还是我们第一次拥抱。之后我就气汹汹地问他一大堆话,等我问完,他说,我,我告诉过你,我不知道和你说什么。我问,那这些年,你是怎么过的?为什么不回家?他说,我说过,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妈不想见我,我跟她卖了四年地图,她总算答应我了,我才给你打电话。我说你说我妈?她在哪儿?我的眼睛四处寻找。顺着他的手指,我看到立交桥下的另一个路口,有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大约六十多岁,头发花白,脖子上也吊着一个很大的蓝色口袋,她坐在一把拾来的破椅子上,正羞怯地往我们这边望。她是我妈么?一点都不像,可那羞怯的目光又是我熟悉的。我一点点靠近她,与我记忆中的她进行对比,她站了起来,明显比印象中的我妈要矮一些,也胖一些。近乡情更怯吧,我小心翼翼地靠近她,拉过她的手,对我来说,那是一双十分陌生的手,完全没有记忆中的温度和味道了。我们都没说话,我不知道应该叫她什么,虽然时隔近二十年,但我妈在我记忆里的样子此时已经重新清晰,她绝对不是我妈!她们之间甚至毫不相像。我爸已经跟了过来,连声说叫啊!叫啊,我把你妈给你找到了,你这孩子怎么不知道叫人呢?他蹒跚着靠近我们,把我和她的手握在一起,压实。她的古铜色的手,上面的皮肤就像薄薄的反光的纸,布满了老年斑,下面的血管凸起。我爸是怎么了?他是不是糊涂了?还是时隔太久,我的记忆出现了问题?我一遍遍确认,又一遍遍否定,她绝不是我妈。她一直没有叫我的乳名,但十分亲切地望着我,并没有说话。我叫不出来,只是疑惑地看着我爸,他显出那种终于完成了一件大事似的轻松和安然,有些暧昧地望着她,那种眼神说明,他们已经在一起生活了。司机小张仿佛发现了蹊跷,他说,不管怎样,总算找到了,不如带上他们,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好好聊聊。我说也好,爸,咱们走吧,都上车,那些地图就扔了吧!我爸说那怎么行,不少钱呢!车后面不是有地方么,装到里边。我和小张先把地图搬倒后备厢里,再把我爸和那个阿姨一一扶进汽车,我爸告诉小张往平谷走,他说他们在那儿租了房子,不少东西都在那儿。在短暂的时间里我揣摩我爸的话,会不会他是要带着那个阿姨一起回家?又或者,他的脑袋出了问题,明明不是我妈,可偏偏又固执地认为那个人就是我妈?车子往平谷走了大约一个小时,利用这个时间,我问了我爸一些问题,比如,他最后离开山西时,去了哪儿?为什么一直没有告诉我?他含含糊糊地说,有些事,我也记不大清楚了。但有一个叫林森的朋友,他是个好人,一直帮忙,他认识很多人,他说有几个地方可能有我要找的人。这些年,我就是这样,遇到人就问,告诉他们她的名字,年龄,描述你妈的样子,问了多少人啊,数不过来了。在我爸语焉不详的叙述中我得知,林森有四十多岁,是个见过世面的人,去过很多地方,也认识很多人。他告诉我爸说你要找的人一定在很偏僻的地方,你自己去肯定找不到,可是我还有工作,不能专门陪你去找,而且这一路还有很多花销。我爸说路上的花销都由我出,你是个好人,我已经出来好久了,不找到她,我没法回家和儿子交代。我爸眼里林森是个好人,他说既然这样,我就把工作推一推,请一段时间假。就这样,他一路陪着我爸,去了甘肃,他在那里有很多熟人,把我爸安顿到旅馆后,就去先办自己的事,过了几天,才带我爸去了一个偏远的乡下,可是去了那里,一打听,那个叫王慧英的人已经离开了。至于去了哪里,谁也说不清了。在甘肃呆了一阵子,然后又去四川和云南,他在每个地方都有熟人,都能找到我妈的线索,可是总是不凑巧,一旦到她所在的乡村,就说人已经走了,还是刚走不久。我爸说,我猜,你妈是故意不想见我才躲着我的。她还记着仇呢,不想原谅我了。那段时间跑的地方多,花了不少钱,没有钱的时候,我给你打过电话,可是你家的电话总是打不通,打了好几次。我猛然想起,由于号段升位,需要在原来的号码前加上新的数字。他按照原来的号码打,当然打不通。我爸说,林森一直陪着我找你妈,花了很多时间,前前后后差不多三年多,全国各地到处走,我的钱不够支付路费宿费和饭费时,就在一些地方打打短工,或者等下个月的工资到账。零四年我们来到北京之后,总算找到了你妈。那时,我的身体好像出了一点问题,林森把我带到北京后,他说叔啊,这些年,我帮着你找人,耽误了不少时间,已经被单位开除,我不能再陪着你找人了,我也要生活,我得找工作挣钱去了。我真是应该好好感谢他。那时刚好到了退休金发放的时间,我拿出一多半,差不多有两千块,他没嫌少,高高兴兴地拿着钱走了。我听得出来,我爸所感激的这个人,也许是个好人,也许就是个骗子,但这些已经无关紧要,我问我爸,你到底得了什么病呢?他说我也不大清楚,有时昏昏沉沉的,有时记不住事,有人说可能是脑血栓。有一天我好像又病了,走出旅馆的路上,天气很热,我一下子就站不住了。醒过来时,你妈就站在我身边,我以为是做梦了,我好久都没做过梦了,我掐了一下肚子,还知道疼,我就知道不是梦。这些事情,让你妈说吧,她说的比我清楚。10阿姨说,我一会好好跟你说说,看,快到地方了。车外面仍然是片片高楼,但已经能够看到,有一些田埂和村落映衬在高楼间隙的旷野之中。我明白了,我爸一定因为脑血栓,糊涂了,脑子全乱了,我妈在他脑子里的印象早已模糊,在那个几近绝望的时候,也许他最希望看到的人就是我妈,那种期望太过浓烈,他错把这个阿姨当成了我妈。汽车到了平谷,差不多就到了河北省的地界,那儿紧挨着一个村子,在村外,有一排像是临时搭建起来的平房,看起来很破旧。他们就租住在那里。阿姨说你爸出去一趟就得好好歇歇,他的腿不好。我先下车,然后把我爸从车里扶出来,阿姨打开木门,那扇门是用几块旧木板子拼凑起来的,灰突突的,中间还有一条很大的缝隙,塞着破棉花。里边几乎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似乎都是捡来的旧家具,有的玻璃破裂贴着不干胶。屋里一铺小炕,我把我爸扶到炕上。司机小张说他去附近找饭店买点吃的东西。阿姨说你等等,我告诉你怎么走。利用这个时机,阿姨示意我也出来,我知道,她是要告诉我关于我父亲的一些真相。这也确实是我迫切想知道的。小张开车离开后,阿姨随手搬了一只小木凳,走出大门外,那儿有一块经常有人坐的石板,她示意了一下。我坐上去,她则坐在我对面,就像认识很久的故人。阿姨说,我叫温淑梅,在北京已经很多年了,起初我是来上访的,为了我父亲。为了上访,我一辈子没有成家,我已经算上访专业户了。可是这样的历史问题非常麻烦,需要很长的时间调查,而且很多当事人已经不在,很多情况都难以搞清。我每隔一段时间就去问问,但总是要我等。这样,我就在北京居留了差不多七八年的时间。我本来有工作的,中学教师,但是出来时间太长了,单位不可能一直给我保留工作,而我因为事情没有办完,也不可能回去,这样,我就辞去了工作。没有了生活来源,我就在北京卖地图,北京市太大了,没有地图外地人根本辨不清东西南北。我背着地图到处走,生意还不错。遇到你父亲的那天,是下午,大约两点多钟,我看到路边有个人,扶着树,跪在那里。我赶过去时刚刚好,他没有摔倒,我扶了一下,然后让他平躺在我的地图上。我为他把了把脉,心律很快,我猜他有可能是血压高导致了血栓,他含含糊糊说不太清话,我听他说话是东北人,也没有亲属在这,就他一个人。我们这些长期在北京滞留的人都知道哪里有管事儿又便宜的中医,我就雇了一辆三轮把他送到我认识的一个中医那里,给他做了检查,喝了一副临时管用的药之后,他总算渐渐清醒了,至少能够站立了。他一醒过来就对我说,王慧英,我可找到你了!他叫我王慧英,王慧英是谁?一下把我搞糊涂了,我说我不是王慧英,但是任我怎么解释也不行,就是把我当成王慧英,拉住我不让我走。那么大岁数的人,还哭,哭得一塌糊涂。不管我是不是王慧英,他都认定我就是,王慧英就是他的命。我要是不管他,他一定活不了。没办法,我只能把他带回到这里。后来我渐渐搞清楚了,原来他是出来找老伴的,他认为我就是你妈,他说他在这座房子里闻到了从前的味道。他本来就是病人,说的话我也没往心里去。他一次次下跪求饶,说自己以前借着酒劲打人不对,是王八蛋,自从“我”离开后,他滴酒未沾。我给他看我的身份证,我不是王慧英,他说你就是王慧英,你改了名字,我也认得你。也许,你父亲出来的时间太长了,在一次次希望和失望之中,对他真正要找的人可能已经模糊了。我怎么解释也没用,让他粘上了。我听了你父亲以前的一些事情,以前的他真是个令人讨厌的人,但现在,他又是个真心忏悔的人,他每天都向我道歉,赔不是,央求我跟他回去,他说他这下终于可以把我还给你了。我当然不能跟他走,这算怎么回事啊?是不是?我不能冒名顶替一个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的人吧?每隔一段时间,我带他去看中医,医生说他的病情属于早期血栓,治疗及时,是可以行走自如的,不过危险挺大,必须吃一段时间的药。没办法,我只能假装是你妈,照顾他,按时给他服药。你爸身体好了一点,他就非要陪我出来卖地图。我们要先去印刷厂背地图,然后再东奔西走,重活都是他干,他勤快,腿脚虽然不大利落,但他毅力超强,力气也不小。他人很好,他把退休卡交给我,让我保管,这样,偶尔卖得不好的时候,我们也可以照样吃饭乘车。你父亲每个月有三千块钱退休金,我们俩吃饭是足够了,但我不想吃他的,我和印刷厂有协议,每个月卖出去五百张,我就能挣到一千五百块钱。你父亲提议我们不如回市里租个楼房,那时候,房价还没有这么贵,我们俩的收入完全可以支撑,但是我一直没有答应他。我和你爸在一起时间长了,虽然年龄大了,但也会培养起来感情的,实际上我们已经成为那种相互照顾的老伴关系了。你可能疑惑,为什么要住在这么偏僻的地方,而不去市里住楼呢?这件事,跟你的母亲有关。11我一下子打起了精神,这个看起来平平常常的小老太太,不急不缓,思路清晰,也相当的沉稳。她恰好在我快要打瞌睡的时候,给我扎了一针。和你父亲时间长了,我就转弯抹角问他对原来那个“我”的印象,这样,你母亲的情况我就知道很多了。我知道一个人,也是从东北来的,我就托她打听,认不认识一个叫王慧英的人。过了不久,那个人给我来信儿,说真有那么一个东北来的王慧英。但名字音同字不同,她的名字叫王晖莹,各方面的情况和我说的很像。我再问他在哪儿时,她说已经很长时间没看到她了,她是给人家作保姆的,总是东转西转,没有一个固定的地方。我央求她继续帮我找。过了大约小半年吧,她又给我来信了,说终于找到了她的住处,不过人已经走了,房子里留下了一包她的东西,同租的房客说她走的时候没拿,看起来是一些旧衣服,估计不要了,但也没给扔掉。我立即就赶过去,把东西拿回来,还跟那个人聊了半天。她和你母亲相处得不错,说你母亲是个很要强的人,从来不和别人说自己的事。她们相处得好,才从她嘴里听到一些她的事情。她一年里和她在一起的时间并不长,她给人当保姆,平时都住在雇主家里,只有休息或者服务期限结束时,她才回来住一段时间。她问你妈为什么要出来?你妈说害怕大峰对他爸动手。你叫大峰对吧?我说是。温阿姨说那就差不多是她。她说你妈和你爸感情很好,可是只要你爸一喝酒就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了,经常动手打人。你妈被她打得伤透了心,气急了,就跟你说要你替她打你爸。可是说完她就后悔了,听她说不管她有多大的理,一旦大峰替她动手打了父亲,他这一辈子就算完了。她说,大峰已经懂事了,知道心疼她了,她看出来,你好几次要对你爸动手,她之所以让你替她打你爸,其实也是为了检验一下她的猜测。说她和你商量过,只要你爸再喝酒打人,你就对他动手,她看出来,你是下了狠心的,说不定会下死手。那样的话,这个家就彻底完了,你的一生也就完了。所以她思来想去,还是一走了之,这样,对她,对你,都是解脱。果然是这样!她说你妈是个勤快的人,手脚干净,雇主都喜欢这样的人,她的活儿总是排的满满的,有的雇主宁肯等上两个月,也要用她。她收入不少,人又节省,从来不舍得给自己买新衣服,她的衣服都是雇主给的,虽然都是好东西,毕竟是人家穿过的,我接受不了,可是她从来不在意。她问你妈省钱干嘛?你妈说等以后有机会,她要给没见过面的儿媳和孙子包个大红包。我问温阿姨,她知道我的情况?好像是说过,说她曾经回去过两次,一次是办身份证的事,身份证换代,第二次好像是办理护照,她也不太确切,大概是这样。每次回去办完事之后,立即就返回来。虽然时间很短,但她知道了你已经参加工作,有了自己的房子,结了婚,工作还挺好的。她说她终于放心了,大峰工作干得不错。我突然想起来,追踪那个曾经想和我爸在一起的女人的夜晚,也许,我妈那时候就在附近。我的心一下子紧绷起来,我问阿姨,她为什么不留下来呢?她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也许她不想见到你爸了吧!那时候,她已经在一个新雇主家工作了。那个人家只有一个人,一个快七十岁的男人,她说是个老海归,教授,生活优越,她的工作十分轻松,主要就是做饭,洒扫,工资给的很高。那个人喜欢喝酒,但他从来不喝白酒,只喝葡萄酒,都是法国进口的,不但教授喝,教授也让她陪着喝,你妈对她说,那酒可真好喝,原来我还不理解,我家那个为什么愿意喝酒,那种感觉真好,忽忽悠悠,轻轻飘飘的。那个老教授愿意旅游,每次出国旅游,都要带上她。我猜,他们已经相处得像一家人了。温阿姨停了一下,看了看我的表情。我当然知道她的意思,她在观察我的反应。对于这样的事,虽然我早有预料,但是亲耳听到她已经选择了另外一个人生活,我还是感觉难以接受,她可以放弃我爸,和他离婚都行,但她为什么狠心抛下我?她跟那个老海归在一起的时候,把以前的好也都忘记了吧?阿姨继续说,人是感情动物,哪有什么海枯石烂?那只能骗骗小孩子。我是说,你母亲在五十七八岁的时候,爱上了另一个男人,也许,那才是她这一生真正的灵魂归宿。她最后一次见到你妈,也已经是五年前了,她再也没有回来,但是她照常会把合租金按年打给她,她问你妈,你既然不来住了,为什么还要交费呢?她说,那是自己的窝,有一个这样的窝,心里踏实。也许,人都是这样,不论怎样,都要给自己留条后路吧!这件事,我一直没和你爸说,一是我认为他不会信,再一个,如果你爸真的信了,也不是什么好事。我和你爸在一起已经四年了,时间虽然不长,但我们也有感情。我觉得,你爸也好,你妈也好,他们其实都是好人,你爸是那种心思细腻的人,他从来不把糟心事带回家,可是他又难以承受,再加上你母亲的火上浇油,他就借酒发作。去年,我曾经给你妈打了一个电话,当时我想如果你妈还在北京,我想和她好好聊聊。至于目的,那时真没有什么目的。你爸的身体时好时坏,而且,我和你爸这么在一起本身就不大正常。我想听听她本人亲口对我说点什么,必要的话,我可以把你爸的情况都和他说了。你猜她在哪儿?她在卢森堡,还要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定居,她说他们可能在那里要呆下半辈子了。后来我告诉她我是谁,你爸就在这里,在我身边,一直在找她,他已经痛悔难当。她说,你转告他,我谢谢他,没有他的那一记耳光,我还不知道世界这么大。我不可能回去了,回不去了,一切都变了,我已经不适应原来的生活了。我猜她早就开始学外语了,说话时偶尔还夹着外国话。给你妈打过电话之后,我劝你爸回去,省得让你担心。你爸说除非我答应他和他一起回去,否则,他不给你打电话。前些天,你爸摔了一次,好在脑袋没有受伤,我有些担心,毕竟年龄一年年大了,身体越来越不大好,我不能眼看着他一天天严重,如果出了问题,我也没法对你交代是不是?我考虑再三,只好答应他,这样,他才给你打了电话。她的话往前走,而我还不时停留在她说过的话里,又担心漏掉她继续往前走的话,只好强把另一个自己扭回来,跟上她的节奏。大概她说完了,我看到她已经低下头,她的头发花白,但干干净净。我说阿姨,能不能把我妈的电话给我?她抬头说,差点忘了,刚才还想着告诉你呢。说完她就拿出手机,她说这个电话,我几乎不用,经常放在家里。你父亲也不用,他不会用手机,他给你打电话时用的是电话亭的电话。我一个一个号码记下,虽然迫不及待想要给我妈打个电话,但我还是学着像温阿姨一样沉稳了一下,我对温阿姨说,我想给她打个电话,方便么?温阿姨笑了笑,说那有什么不方便的。她站起来,边说我去看看你爸,我们的老刘同志不会因为太过兴奋犯病了吧?看她进屋里,我刚要拨出电话,司机小张返了回来,他带着一大堆塑料袋子,里面装了七八个方便餐盒。他说这里根本没有饭店,差不多跑回市里了,才在那里点了些菜饭。饿了吧,不如我们趁热开吃吧?我还买了一些饮料。我帮小张把东西提到屋里,我爸经过休息,气色好了不少,温阿姨说,不要起得太猛,看见儿子来了,你可以高兴,但是不要太兴奋。我爸说好,听你的。他温顺地任她慢慢扶起,坐到饭桌前。那顿饭怎么说呢?我爸开心的不得了,一直微笑着,吃的很香。温阿姨似乎已经习惯照顾我爸,不时给我爸夹菜。小张笑着看看他们,又看看我。我注意到,我爸还是明显地留下了后遗症,除了一条腿有些僵硬之外,他咀嚼的时候,食物也会从嘴里掉下来。但阿姨立即给他擦掉,反应极快,生怕我们发现,也避免让我爸难堪。我心里记挂着给我妈打电话的事,胡乱吃了几口,嘱咐小张照顾好他们,就走出了小屋,我必须尽快给我妈打个电话。我走到离小屋很远的地方,以保证他们听不到我打电话的任何声音。号码已经在屏幕上显示,可我的手一直在抖,时隔二十年,人事变迁,我妈还能记得我的声音么?我该怎么说出第一句话,第一句话说什么?是直接称呼妈还是等待她叫我大峰?我越发紧张,紧张得不行,心脏狂跳。待拨出的数字就在那里等待,而我的手指却如负重千斤。我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终于拨了出去,一拨出去我就紧紧把电话贴到耳边,我不想漏掉任何声音,哪怕是一声喘息。然而,那边很快就传出电子声音,是空号!再拨,还是空号。电话号码是一个一个从阿姨的手机里抄下来的,不可能错。显然不是拒接。电子声音明明白白地告诉我,您所拨打的电话是空号。就是说,这个号码已经被弃用了。也许,从温阿姨给她打电话之后,她就有所感觉,如果她故意停用这个号码,那就是说,她不想保留任何一条与我们再见的渠道了。想到这,我颓然蹲了下来,刚刚被燃起的希望又瞬间破灭了。很长时间,我都无法站立起来,胸腔里的血仿佛被抽了出去,空落落的,也许我该高兴,但我无法高兴起来。我的情绪瞬间低落,也并不全是因为没有打通她的电话,或者揣测到她的意思,而是我发现自己突然觉得,我妈已经蜕变为另一个人,一个只和我保持了十七年亲情关系的人,而现在,她和我完全成为无关的人,就像脱离家族的母狼,与原来的家族彻底分道扬镳,绝尘而去,从此山水不见。遗憾的是,我没能亲耳听到她的声音。如果听到了她的声音,也许我根本说不出话来。不过,我还是有一种隐隐的预感,某一天,她会悄悄给温阿姨打来电话,也许,那是她们私下的约定。现在,我更应该关心我爸,我虽然曾经与他敌对而立,可是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的做法,正在被我所理解和认同,甚至有一些感动。他所做的一切似乎就是把我妈当作一件我十分珍爱,却被他丢失的东西找到并还给我。尾声温阿姨虽然答应了我爸,但当我爸上车后,她突然又改了主意,宁死也不上车。我爸不管不顾地在车里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说,你妈还是不肯原谅我啊!没原谅我啊!我用力按住我爸,他老泪纵横,却又无计可施,眼巴巴地祈求我,希望我能让她回心转意。我给温阿姨跪下,请她和我们一起回家,并保证给她一个幸福的晚年,但她只是固执地摇头,无奈地摇头,眼神里透出某种坚毅的东西。最后,她转过身子,紧紧关闭了大门。小张已经发动了车子,但我怎么能够走呢?如果温阿姨不能和我们一起回去,我爸又该怎么活呢?阿姨背倚着门,门都跟着颤抖不已,她一定在暗自垂泪,或者为了她未竟的夙愿,或者为了这痛苦的分别。也许,只要我对她大喊一声“妈”,就能让她停止挣扎,顺从地跟我回家。可是,我无论怎样也喊不出那个字,如果我喊出那个字,那我妈就会在我的心里彻底被移除。我在门外来回踱步,一次次下着决心,可是每次临要开口时,竟然一下子失去语言功能。我告诉小张熄火,我要想一想办法。我一定会想到办法的。无论怎样,我都要把她带走。作者简介:刘涛,男,年生,吉林通化人。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习作小说,曾参加鲁迅文学院函授班学习。年,参加吉林省作家协会举办的中青年作家培训班。曾在《北方文学》《华文月刊》《中国建设报》等发表小说多篇。 玉皇山文学赞赏金归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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